這是關於一條河、一個村、一個孩子,擺盪在兩個國家之間的故事……他們都擁有一個越南母親,和一本中華民國護照。他們的命運因湄公河而相繫。湄公河畔的台灣囝仔,其實還有3,000個 ……

清晨的湄公河,是越南的高速公路,大大小小的船隻往來穿梭,噠噠噠的引擎聲在河面迴盪著,搖櫓的婦人、掌舵的小孩,蕩漾在一片波光中。

湄公河是東南亞第一大河,全長四千八百公里,在越南入海。不過她的上游,卻是中國的瀾滄江,與長江、黃河,一同發源於青康藏高原。不止水脈的源頭接近,中越兩國更同受儒家教化。

從秦始皇開始,中國就在越南設郡,漢、唐的典章制度,也從未在越南缺席。仔細計算,越南納入中國版圖的時間,歷朝歷代加起來,竟然超過一千年,幾達中國信史的三分之一。

相同的淵源,生養出來的人民卻有完全不同的命運。遭受越戰荼毒的越南,和經濟起飛長達四十年的台灣相比,有如當年的台灣與美國。貧窮的少女,同樣以嫁入「上國」,換取自己和家人的幸福。

是否歷史與水脈的淵源太過遙遠,竟無助於越南新娘與她們的孩子?

小苓的故事:

二○○三年聖誕夜來到越南,希望四歲的生日,有爸爸媽媽陪伴……

那天,二十三歲的黎氏鴻雲回到越南湄公河畔的老家,送給媽媽胡金科一個意外的聖誕禮物─—小苓。一個月後,阿雲留下女兒小苓,獨自回台灣工作,從清晨到夜晚,日復一日,包便當填飽高雄人的肚子。已和台灣先生分居的阿雲,每個月一萬多塊薪水,扣掉三千塊房租,再無餘力照顧小孩,只好把她送回越南娘家。

二十多年前,胡金科丈夫死了,她在河邊的小屋,辛苦把三個孩子養大。大女兒阿雲為了脫離貧窮的循環,二十歲那年,和當地無數的少女一樣,搭著跨國婚姻的熱潮,到台灣迎接另一種人生,以為從此不會回來。只是沒想到,這個沒沾過湄公河水的外孫女,還是回到湄公河邊。

小苓剛回來,每天都哭,吃不慣越南的食物,肚子拉個不停,變得很瘦。明明是四歲孩子,抱起來卻意外地輕,大概只有十幾公斤,還比不上台灣一個週歲的胖小子。在這個越南同塔省湄公河畔的小村落——「該船下」〈Cai Tau Ha〉,外婆的小屋客廳不見任何桌椅家具,磁磚地板就是祖孫兩人的床,她們席地而睡,相擁而眠。

每年五月到了龍眼採收的季節,外婆和舅舅便繁忙起來。外婆家的龍眼種在河對岸,全靠一艘破船往來。小船不牢靠,往往走到河心,就開始滲水,外婆一瓢瓢拚命舀水出去。從小到老,外婆來來回回湄公河已不知多少次了,以前,這艘小船只載龍眼,如今多了這個孫女,外婆舀滲水的動作就更加賣力。

小苓很黏外婆,總是像隻無尾熊一樣抱緊外婆,不願下來走路。她總是問外婆:「媽媽呢?媽媽呢?什麼時候帶我回家?」

小苓的簽證去年三月就已到期,外婆沒錢加簽,也沒向當地政府報備。她拿中華民國護照,在越南是個外國人,不能上幼稚園、也不能生病,沒有疫苗可打……

念過小學的外婆,希望小苓能讀書識字,「至少,要會看地址、買東西、找地方不會不方便,以後希望小苓能回台灣,跟其他台灣孩子一樣。」但在這裡,沒有辦法上學的小苓,當鄰家小妹妹去上學的時候,就抱起阿姨送的洋娃娃,幫娃娃梳頭,喃喃地唱著不像中文也不是越語的歌。

最近,小苓看鄰家姐姐過生日,有人送禮唱歌好羨慕,就對外婆說:「今年,我也要爸爸媽媽陪我過生日。」可是媽媽何時來看她,外婆也不知道。

小苓,是生活在湄公河畔的台灣囝仔,像她這樣被送回媽媽母國撫養的孩子,在越南保守估計就有三千多個。

一個越南媽媽帶著一個拿中華民國護照的孩子,開始了一個個悲傷的故事……

小雰的故事:

她們母女生活最大的意義,就是辦一張可以入學的出生證明……

不知道第幾次了,阿鸞和小雰這對母女,懷著失望的心情,拎著包包,一前一後,走在這一條長長的黃土路。

遠遠望去,她們一高一矮的身影,越縮越小,路卻彷彿越走越長。大太陽底下,摩托車駛過,灰塵像粉撲打在人臉,塞滿鼻孔耳朵……

這兩年,阿鸞為了辦一張小雰可以入學的越南出生證明,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。

三月天,初次來到阿鸞家。她就像雲林麥寮的養蚵婦,把自己的臉一層又一層包裹住,連口罩就包了五層,只有從帽沿和面巾間,露出一雙警戒的眼睛。小雰也跟媽媽一樣,只露出又黑又亮的眼睛,怔怔看著人。

烈日毫不留情烘烤這間小小的鐵皮屋,午后陽光從屋角漏進來,黑暗中慢慢顯影的是一間空蕩蕩客廳,除了五座小神龕和一張牆邊的桌子,就沒別的東西。不知是因為離婚而躲著人,還是因為家門口修馬路漫天飛捲的黃土,阿鸞把門窗全部關得緊緊的,連縫隙都貼上膠帶。三年了,小雰就跟媽媽阿鸞在這相依為命。

阿鸞不識半個中文字,但卻說得一口流利的國語。嫁到台灣六年,因為跟夫家相處不好,離了婚,先生要了兒子,把小雰給了阿鸞。離婚後一星期,沒有台灣身分證的阿鸞就回到越南。從那天起,阿鸞便覺得自己不再完整,是個破碎的女人。

「如果早一點,我知道小雰回來不能讀書,我就不會要小雰跟我回來了。」為了小雰讀書的事,阿鸞努力兩年,卻不得要領。「我跑到胡志明市辦,他們說小雰是台灣人啊,不能報戶口。我又到省辦,也是不可以。我到警察局,他們弄了一個月,還是不可以,我跑來跑去,坐車,很遠!」阿鸞語帶怨氣訴說這一大段過程。

「我要小雰讀書啊!她不會讀書,我怕她長大以後會怪我說,媽媽啊,你幹嘛沒給我讀書啊,我什麼都不會!她就不會聽我呀,怎麼辦?我要小雰以後當老師,這樣可以教人!」阿鸞幾近哭泣地說。

回到越南,讓小雰能讀書的意念,像釘子牢牢釘在阿鸞腦海裡。可是奔走了兩年多,光是胡志明市她就去了八次。她聽說,有人偷偷塞「咖啡錢」弄來一張越南出生證明,但一問之下,竟要五百萬越幣〈約合新台幣一萬元〉,阿鸞根本沒辦法。

最後,她把希望寄託在胡志明市一位代辦簽證的「大姊」身上。阿鸞把辛苦弄來的證件送去,可是半年多過去了,卻石沉大海,連小雰的護照都被扣下。在阿鸞的擔憂下,我們陪她去胡志明市討回護照。

很少坐車的阿鸞,經過四個小時的顛簸,一下車,立刻蹲在地上不斷嘔吐。兇暴的摩托車像被搗破巢的紅火蟻,滿街橫衝直撞。

好不容易,阿鸞找到了「大姊」家,訥訥說明來意。因為事情沒有辦成,她只願付五十美元,但代辦不肯退讓,兩人數度起爭執。最後,阿鸞為了拿回小雰的護照,只好八十五美元全數付清。兩年的努力,盡付東流。

沒想到,女兒當台灣人,竟在越南變成無書可讀的難堪局面。苦瓜的藤呀,結的也是小苦瓜。都是苦瓜,台灣出生的小雰,長大後竟連念過越南小學的媽媽都比不上,想到這,阿鸞就痛苦萬分。

絕望中,她偷偷豢養著一個心願,倘若離了婚的先生再度接納她們,就可以脫離這種哀哀無告的日子。

有次前夫打電話來,阿鸞向丈夫說:「女兒想念你呀!」電話那頭只傳來無言的沉默。阿鸞摀著話筒,教小雰用國語說:「爸爸,我是妹妹呀,我愛爸爸,我想爸爸,爸爸什麼時候帶妹妹回家讀書?」另一頭,還是沉默。

三月開始,伊甸基金會在這裡開設華語班,阿鸞如遇救星。受限於經費,伊甸的課,一個禮拜才一次,光是ㄅㄆㄇㄈ四個注音,就重複教了好幾個禮拜。但小雰至少有了同伴,她常吵著要上學,回家後在作業本上仔細認真地學寫注音符號,用帶著濃濃越南腔的童音,大聲念出「剝剝唬唬」,阿鸞入神聽著,露出欣慰的神情。

四月中,我們第二次造訪越南,發現小雰不在班上,原來阿鸞去外地工作了,不得不帶小雰上班,中文學習也因此中斷。星期六晚上,阿鸞帶小雰摸黑回到家裡,點起煤油煮開水,等了好久,水才慢吞吞燒滾,阿鸞沖了碗泡麵。小雰吃著媽媽買的包子,母女倆在嗆鼻的煤煙味中又香又臭過一餐。

床邊牆上掛著一張「HAPPY CHILD」的掛畫,那是今年過年,小雰要媽媽買給她的。小雰跳上床,指著畫裡的男孩叫「哥哥」,畫裡的女孩叫「妹妹」,她幻想,有一天,哥哥會像畫裡的小男生買花送給她。

但是,小雰已經三年沒見過住在高雄的哥哥,畫裡的花,也慢慢褪色了。

不只小雰三年沒見過哥哥,阿鸞也三年沒見過兒子,甚至沒聽過兒子的聲音。有一次前夫打電話來,她要先生叫兒子來聽電話,兒子鬧脾氣,不願意。

幾個禮拜前,她終於有機會跟兒子說話,兒子第一句話卻說:「你幾歲?」「你是誰呀?」阿鸞忍著淚,對兒子說:「我是你媽媽你知不知道?」她急切問兒子有沒有去讀書?有沒有吃飯?問了一大堆,兒子卻從頭到尾都沒叫她一聲「媽媽」。

五月初,我們三度來到阿鸞家,這天正好是母親節。小雰因為認識別的朋友,變得活潑許多,獻寶似地,唱著不知從哪裡學來的越南童謠:「爸爸愛我,因為我像媽媽,媽媽愛我,因為我像爸爸,一家人要相愛在一起。」她拍手咯咯笑,一遍遍歡欣地唱著。

長達半年的乾季之後,五月雨季終於來了。悶熱午后,豆大的雨點像子彈射在鐵皮屋頂上,發出轟轟巨響。這個時候,阿鸞家的電話忽然響起,是前夫打來的。

阿鸞屈著身體,坐在床沿,談了兩個小時,電話斷了幾次,又重新接通,糾結的電話線,像這段台越婚姻說不清的恩怨。阿鸞要求跟兒子講話,母親節這天,兒子終於在電話那頭生硬地叫了一聲「媽媽」。這回,阿鸞高興得哭了。

每到黃昏時分,當蚊子嗡嗡飛繞的時候,阿鸞會帶著小雰,虔敬地點上一炷香,祈求神明,爸爸能趕快接她們回家。阿鸞跟女兒小雰的託付,全在那微細的一線香。藍煙繚繞,將她們的思念帶回渺遠的台灣……

阿文、阿隆的故事:

外婆叮嚀他們不要忘記國語,將來長大回台灣可以在工廠做工……

綠林間,遠遠就看到阿文和阿隆兩個雙胞胎兄弟在屋簷下玩積木。去年十月,媽媽阮氏青翠為了可以專心在台灣賺錢,把他們送回越南。兩兄弟曾在台灣念過幼稚園大班,因為費用高,媽媽負擔不起,在外地當廚師的爸爸給的錢少之又少。兩兄弟才上了一個月,就停了。

那一個月所學的,就是這兩個七歲兄弟所有學習的記憶。他們在路旁的仙人掌上,寫著剛學會的注音符號,肥厚的葉子滲出白色的乳汁,漫漶出ㄅㄆㄇㄈ的字跡。人生識字憂患始,兩兄弟還未識字,就開始了憂患人生。

媽媽不在身邊,兩兄弟想家時,就問外婆:「媽媽為什麼不來接我們回家?」得到的答案永遠是:「等媽媽賺夠了錢,就把你們接回家。」

阮氏青翠把每個月做燈管工賺來的一萬九千塊,省吃儉用寄回來,為越南娘家添購了電視、錄放影機,還有客廳裡醒目的鏍鈿紅木家具。客廳牆壁掛著阮氏青翠的沙龍照,像是說,我們這個家日日夜夜仰望妳。

外婆對這兩個孫兒侍候得無微不至,穿鞋前,先幫他們抹淨腳掌;走路熱了用斗笠為他們遮蔭、搧涼;半夜餓了,睡不著,叫舅舅到附近夜市買消夜。以前,兩兄弟在台灣過生日時,媽媽會買鞭炮給兩兄弟玩。來到這裡,越南禁止爆竹,外婆便吹了十幾個氣球,用針刺破,弄出像鞭炮的聲音,哄他們開心。

也許被呵護慣了,兩兄弟也有種不自覺的優越感。五月裡一個尋常的午后,兩兄弟在家附近小路玩,有一對和他們年紀相彷的越南兄弟,赤著腳,好奇地跟在他們身後,阿隆完全不理他們,反而嫌惡地說:「你們臭臭的!」越南兄弟一聽,便低著頭,帶著受傷的神情走開。

在台灣,阿文和阿隆連念幼稚園的學費都付不起。現在回到越南,雖然有外婆幾近寵溺的疼愛,但最叫媽媽擔心的是,兩兄弟快忘光了國語。

今年阿翠回越南過年時,特地帶回很多幼兒教材和國語發音的多啦A夢、鹹蛋超人、百獸王VCD。這十幾張卡通片,就是兩兄弟學國語的唯一教材。這些卡通片他們都看了好幾遍了。現在,他們一、二、三、四背不流暢,但對每個怪獸的名字倒是叫得一清二楚。

在台北三峽的夫家,阮氏青翠很堅決地告訴我們:「他們兩兄弟在台灣,人生將來才有希望,我要他們不要忘記國語的根,能繼續學好國語。」她打算這一、兩年存夠錢,就要把兩兄弟接回台灣。

但是,現在阿文跟阿隆都到七歲進小學的年紀,阮氏青翠還是沒有辦法接小兄弟回家上學,她只淡淡地說:「希望在越南,先有一些老師教他們國語,讓他們會寫自己名字,會寫一、二、三、四,以後回來讀小學可以適應學校。」

會寫一、二、三、四,這是多麼渺小的期望!台灣的幼稚園,早已從蒙特梭利、皮亞傑、雙語,走到「多元智能」了!但是,在阮氏青翠有限的認知裡,她只能要兩兄弟緊緊抓住中文的根,便能擁有一切,所以,她經常打電話回家,強迫自己努力用不標準的國語,跟兩兄弟說話。

這對在越南被外婆當小皇帝養的雙胞胎,抓緊中文,為的只是將來一個卑微的人生想望。在這個湄公河畔的小村子,外婆寶貝似地拿出阿文和阿隆的護照說:「他們以後都要回台灣的,因為在台灣比較有希望、有將來,台灣工廠多,將來做工比較有機會。」
阿文和阿隆小手緊緊握著蠟筆,家裡沒有寫字的桌椅,他們就趴在地上畫畫。原本喜歡打打鬧鬧的兩兄弟,只有在這個時候,才會安靜下來。哥哥畫的是卡通片裡的機器人,弟弟畫的卻是父親三峽家鄉的風景。

阿隆忽然用很標準的國語說:「彩虹!」那是他還住在三峽,一場午后大雨暫停時,老天爺給他的禮物。他用彩筆畫下第一次看到的彩虹的震撼,旁邊畫著風箏以及微笑的小孩,這些全是他們在台灣生活美好的記憶。

熱帶性的夜,慢慢侵襲這個湄公河畔的小村子。黃昏潮濕的空氣黏膩著人臉,天邊沒有彩虹,椰林蕉影間,浮凸出鮭魚色的月。這早升的月亮,照著在台灣的母親,也照著無數湄公河畔、不知何時能回家的台灣囝仔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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